董桥访谈董桥

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4-10-24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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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述看过董桥文章的人,往往会在心里勾勒出他一个文人气十足的“遗老”形象。然而他也是一个干练通达的现代商人,安排起时间和事务来井井有条,说话直接明了。只有在聊过去的老故事时才流露出他的沉湎和快乐,骨子里仍然是个文人。董桥的最新散文集《故事》日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内容关乎他收藏的古玩,古玩背后那些文人的故事和自己的经历,古雅的文字里充满了对“过去好时光”的浓浓眷恋。



我四十几岁时写的现在看了都脸红访谈实录南方都市报:《故事》的这些文章都是你的报纸专栏文章?
董桥:对。我这些年收到一些字画、古玩,每样东西都让我想到相关的小经历、小故事。我不是王世襄,不好从很学术、很专业的角度去写文物,所以主要写它跟人的关系。我认为从这个角度写散文,对我可能是一种实验,可以写出一点味道来。现在看以前那些文章,我都不会觉得满意,每写一个新的东西都是一次超越和挑战。写作是很痛苦的。



南方都市报:你不满意以前的作品?比如现在读者最喜欢引用你的那些关于女人和读书的句子……
董桥:哎呀,就是那几句,引了多少年,几百万次了。什么中年是下午茶,女人和看书,我现在看了都脸红。那是我四十几岁时写的,年少无知啊,现在还整天引来引去,好像董桥就会写那几句,这是很糟糕的。我是发誓不能再写那种东西了。要写那种东西太容易,一天写三四篇都可以。要玩一点小聪明是很容易的。



南方都市报:你写文章的时候会反复修改,推敲每个字句吗?
董桥:不是,字和句子没有问题,关键是构想整个文章怎么铺排法。比如《故事》的前面有个楔子。那真是发生在我人生一刹那里的一个景象,我陪沈茵去看古董,我就一直鲜明地记得这样一段很小的故事:那一天的情景,那个女人多美,她刚刚离婚,那种眼神,我都记得。写那样一个故事,一个大家族的背景就带出来了。我要考虑的是,一千五百字、两千字的文章,要讲那么多东西,我怎么铺排它。我会试想把它译成英文,外国人看了觉得怎么样,如果觉得哎呀怎么那么肤浅呢,没什么新的意念新的感觉,那就不好了。



南方都市报:你会在脑子里尝试把它译成英文来看?
董桥:对,我会。因为写给中国人看是一回事,把它译成英文给外国人看是另一回事。我在英国呆了八年,英国人也玩古董,他们怎么写古董、写古书,我看了很多。我就想,哎他们这样写,那我一个中国人,应该从哪个门进去才对呢?但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觉得满意。



不说的技巧多过说的技巧,不写的技巧多过写的技巧
南方都市报:有人说“董桥的风格来自他学贯中西的知识背景”。
董桥:哎呀,学贯中西是绝对谈不上了。只是我的经历、学历一直都是一半中文,一半外文的。我今年六十五岁了,六十年代在台湾上大学,之前在南洋长大,印尼和新加坡我都呆过。南洋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中国传统的地方。那里保留的传统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住的房子也是老中国的那种房子,阴森森的。然后在城市的另外一些区又住的是荷兰人,还有一些区是英国的。你说,我从小就在这么不三不四的地方长大,一下中一下英,乱七八糟的,所以我的文章肯定跟人家不一样了。



我觉得一个作家很需要懂一两种外语。因为你多懂一种语言就等于书房多开了一扇窗户,让你看到外头的景象;再多一种就再多一个窗户。看人家多了回来看你自己,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当然也不是说不懂外语的人就写不好,有的人天分很高。可是一个比较普通的、一步一步修成的作家,多懂一门外语真的是一个财富,他对环境、社会、世界等等的看法都会不一样。我应该承认我的写作风格就是这样来的。



南方都市报:在英国的经历对你的影响呢?有人评价你的文章有英式essay(随笔)的风格。
董桥:英国人比中国人含蓄、保守,很多东西只是点一点就完了,不会挖得那么深。人跟人之间的交往也是这样,总是要隔着一定的距离。我写文章无形中就受到这种人生规矩的影响,我的文章不会写白了,完全点明了。我觉得随笔或者散文应该有含蓄的味道,让读者自己联想的空间比较大。文章真的是一种不说的技巧多过说的技巧,不写的技巧多过写的技巧,你写出的东西背后人家能联想到的多,那你就高了。



南方都市报:你的文章都是应报纸的专栏而写的,要受字数和时间限制,会不会觉得展不开手脚?
董桥:起初会觉得有点受限制,后来就没有了。后来就练到你要我写多少字我就写多少字。我的句子是怎样出来的?我是弹钢琴的,小时候弹古典弹腻了,后来弹爵士乐。爵士不像古典乐那样节奏受限制,它完全是很即兴的,行云流水地把感情“飘”出来就行了。那种旋律,跟我写文章的时候默默读出来的那种节奏是配合的。我讲不出原因,但我感觉那种音乐感在我的心里,就应该这样写。音乐跟我造句的关系很大,我的句子比人家长,我觉得不要让句子断掉比较好,十八个字就比八个字好,完全是一种感觉。



还有人说,董桥的文章里夹杂很多英文,讨厌得很。可是我没办法改变,也是因为音乐感。要加上原来的英文,因为我觉得这样读起来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过去的氛围就像章回小说
南方都市报:你受到西方文化那么深的影响,为什么又那么迷恋中国传统的东西呢?
董桥:一个中国人在外国住久了,就会感觉到,你到底是一个陌生人,你在他们的社会和国家里面永远不是他们的一分子。那么你就会想到自己的身份,比你住在中国更强烈更强烈地想到自己的身份。就想,如果一个中国人写的文章完全西化的话那就没意思了,必须要有自己的个性,自己民族、种族的个性才行。为什么我自认是“文化遗民”呢?因为四九年之前是我成长的年代,民国时代的女孩子很漂亮,跟现在女孩的漂亮不同,民国女孩的漂亮是很含蓄的,像宋美龄、宋庆龄、刚刚去世的郁风、台湾的林海音,都是。我在这种气氛里长大。那时的男人也是民国男人,三妻四妾的,大男人主义都还在。我是那一代的人。



南方都市报:你跟传统文化和古董的接触也是很早了?
董桥:很早。小时候在家里,我的父亲、大哥、舅舅啊,全部都是民国和清朝的遗少遗老,他们都喜欢古董,看他们抽鸦片也很过瘾。现在会很怀念过去的氛围,那个气氛让你觉得就像章回小说。



南方都市报:有人评价你是延续了周作人小品文的传统?
董桥:可以延续一种精神、品位,但我的处理方式肯定要不一样。比如我要仿明清、仿传统的散文很容易,稍微努力一下,一路这样写下来就可以写得很好。但即使我写得很好,能变成第二个周作人或者朱自清,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写散文不一定要很文学,散文最要紧的是知识,是一个人的经历,要把自己摆进去才是好文章。而且我们必须想出一种方法,跟以前明清笔记或者五四之后新文学都不一样,一定要不一样才行。



南方都市报:那你对五四时期的散文是怎么看的?
董桥:五四后的文章我觉得很好。比如说沈从文先生的文字好得不得了,其次张爱玲不错;朱自清我不大喜欢;周作人我起初觉得很好,后来觉得他很造作,不好;钱钟书的文章很多学问;胡适文章很白,很清楚,那我就学他说道理。



可是,假如我跟着他们这样走的话,我文章里的味道会跟他们一样,我不想跟他们一样,但我也希望我的文章有一点点古雅的味道,那怎么办呢?所以我就变成现在的董桥了。我要想文言怎么插到文章里面去,英文也可以插进去。我绝对避免用四个字的成语,因为它太顺太油,太现成了。比如风花雪月,人家一看这四个字就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而不是你要他有的那种感觉。



南方都市报:苏雪林、梁实秋这些人对你的影响怎样?
董桥:对我影响很大。苏老师在我的学校(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教书,我在英文系读书。每天早上看她穿着黑旗袍、黑外套,带着黑雨伞,笃笃笃走到教室去,每天如此,然后讲话声音甜美得像个少女似的,整天骂我们不用功,让我们回去看书。她没有教我们外文系,但我整天跑去问她问题。



我也听过胡适之演讲。我的老天,那真是震撼。因为从小就看着他的书,突然那个人就站在讲台上,真是很妙。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他讲课那天天很冷,他在讲台上讲话,发现窗户没有关好,坐在窗子下面的都是女生,他就跑过去把窗关了,问那些女生你们都冷吧。再回去讲课,你说我感动不感动?这种动作一下子就是中西文化的结合,如果是一个很中国的道学老学究,他才不会管你女生冷不冷呢。



梁实秋真是学贯中西,整个《莎士比亚》那么多他都翻译出来,中文也好得不得了。你去看《雅舍小品》,译成英文也很好。我从小看他的东西,然后在台湾有机会和他接触,梁先生跟我通信很多。我编《读者文摘》中文版的时候,他还给我们翻译文章、做注解啊什么的。



我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南方都市报:看你的文章绝对不能想象,你还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是这样商业化的报纸的社长。
董桥:这样最好。一个作家最失败的地方,往往是他没有商业头脑,他没有社会的触觉,那他就很难在作品里有通透的东西。你被逼着做商业的决定,你要注意报纸的销路,你要关心读者的成分,你要想新闻这样处理的话读者会怎样反应,你要留意这个新闻可以卖那个不能卖。你天天在这个环境里处理东西,那你不是就多了很多在书房里完全学不到的东西了吗?你看英国诗人艾略特,他也要编杂志,要面对市场;伍尔芙嫁给一个开出版社的人,也要管这些东西。这样的例子很多。我觉得做报纸的好处,是你接触外界的东西太多了,随时有最新的消息,你跟人、跟生活、跟世界的关系因此非常紧密,天天如此,你就会把一个人的心灵从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里拉到脚踏实地的花园里来。



南方都市报:你的生活这么喧嚣,你的文章却是很安静的感觉。
董桥:假如我把天天要应付的东西都反映在我的文章里,就不会有现在的董桥了。我必须半夜三更回到家里就洗澡,整个洗掉。然后坐回我的书房里或者坐在阳台上面,慢慢地想,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去。所以基本上我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我自己读书、写作的世界;一个是我要应付报纸啊、社会啊、应付所有的人事问题的世界。两个世界完全不同,我觉得对我来讲这样很好。



南方都市报:金庸年龄跟你也差不多,他现在退休了就读博士,到处拿学位……
董桥:哎呀,这是他自己的一个心魔吧。他总是觉得自己的武侠小说不够高贵,不够学术,他要去剑桥牛津去学术一下。其实他大可不必啦!我以前就整天跟他说,查先生你就坐在那边吧,你都已经是金庸了,你还怎么着,你还求什么。(笑)他总是耿耿于怀,觉得武侠小说人家看不起,觉得武侠小说不是文学,那简直是开玩笑。



南方都市报:你怎么看现在中国的收藏热?
董桥:不好。有一个好处,我的收藏升值了(笑)。可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个市场还没有成熟,我现在玩的都是很文人的东西,在市场上没有那么高的价值。因为中国的收藏家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高度,多半是暴发户。再过几年,他们收藏的品位成熟了,可能会专找我这些小东西。比如一个木雕笔筒,你要它包浆,要几十年几百年的人玩在手上,玩到它亮起来,你说多难啊。



南方都市报:如果要你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会怎么概括?
董桥:哈,我是一个很堕落的、老派的遗少。纨绔子弟,就会花钱,就喜欢漂亮东西。我不买名牌,可我穿的东西的料子都很考究,剪裁也是,意大利的比英国的就好。我穿便装,但一定要舒服,看起来要潇洒,那就是学问了。我也喜欢吃,香港著名的陆羽茶室,只要进去说董桥要位置就有位置了,反正喜欢精致的生活就是了。


扩展资料

董桥,原名董存爵,1942年生,福建晋江人。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多年。历任《今日世界》丛书部编辑、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制作人及时事评论、《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等职,现任《苹果日报》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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